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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研丨孙绍振谈2017年高考作文题: 二元对立和多元要素的系统化

2017-08-21 孙绍振 语言文字报

 二元对立和多元要素的系统化
——谈2017年高考作文题

每年高考作文题一出,总是免不了议论纷纭,许多文化明星,浮光掠影,评头品足,什么贴近生活啊,很当下啊,言不及义,空话连篇,老生常谈,媒体炒作一番,立即成为过眼烟云。

考题是让考生答的,评价的重点应该是:第一,是否有利于考生语文素养的表现,情志的凝聚;在立意和主题的确立与展示上,是否有独立的发挥。因而,要有一定的开放性。第二,开放性要与导向性结合,无限度的开放,缺乏导向性,可能造成考生自发性泛滥,或者一时无所适从。开放性要与一定的导向性结合,这是基础教育改革以来的必然取向。近二十年来的实践证明,这样的命题模式是最素质化的,是对应试教育最具突破性的。这一点几乎没有争议。

导向性原则已经得到广泛认同,但是对于导向性的理解,还存在某种狭隘和模糊的倾向。导向性只是某种概括的指向,其内涵并不是单一的,而是丰富的,在这一点上,并不是所有命题者都有同样全面的理解。最明显的莫过于将导向简单地局限于具体的观念,如前几年的一些命题局限于不看对象的“诚信”或者在灾难面前不讲科学的“坚强”。在这种狭隘功利主义的指导下,表面上材料或话题是开放的,其暗示的主题却是强制的,考生别无选择,只能曲意迎合,甚至虚构谎言。这不但违背素质教育的根本精神,而且也与传统文化的立人原则(修辞立其诚)背道而驰。须知导向性只是一种概括的价值取向,其与生活和心灵一样是丰富的,最好的命题,其导向性应该充满弹性空间,考生有自由想象的余地,个性有充分发挥的可能。

对命题者而言,关键在于将导向性隐蔽在开放性之中。对于考生来说,面临的挑战乃是:第一,从显性的开放性中,看出其隐性的导向性;第二,导向性往往并不是单层次的,而是具有多维、多层次的分析余地,能否充分洞察隐性的导向性的广度和深度,这是更大的挑战。当然还有一种特殊的挑战,即面对并不理想的考题,别无选择,出奇制胜。这才是评题的重点。

从这个意义上说,评题者应该明白,对试题说长道短是次要的,关注考生如何发挥才是第一位的。许多人士的浮言空谈,其失就在于缺乏考生第一观念,根本没有意识到如何帮助考生和教师以及未来的考生,体悟导向性的深度和广度。

如果以上所说没有根本性错误,笔者谨对2017年高考作文题进行具体分析。

二元对立和多元有机组合

今年全国卷Ⅰ作文题给出了一组关键词:一带一路、大熊猫、广场舞、中华美食、长城、共享单车、京剧、空气污染、美丽乡村、食品安全、高铁、移动支付,要求从中选择两三个关键词来呈现你所认识的中国,帮助外国青年读懂中国。

这个题目对于许多考生来说,最初的感觉也许比较乱,比较难,十二个关键词罗列,与他们历年来熟悉的二元对立的题型(或隐或显,两个关键词)很不一样,大大出乎备考预期之外。这样的题目是不是有点刁难?其实并不难,因为题目并不要求考生把全部关键词都概括到文章中去,而是明确说“选择两三个关键词”。长于二元对立分析问题的考生,完全可以从中选取两个(或三个)具有对立性的词语,其他词语则略而不计。

网上有文评曰这样的试题完全是为城市学生设计的,对于不熟悉互联网、移动支付、共享单车的农村学生十分不公。我想,这样的批评是片面的,因为农村学生就算是从未听说过移动支付,如果对一带一路、长城都一无所知,其精神空间如此狭隘,是不是应该反思呢?须知,命题的导向性就在于考核学生对国家的快速发展、东西方世界的关系以及现代经济生活与自然生态的关系是否有起码的关注,有独立的思考。高等学校的培养目标是应对世界性的文化、经济、军事全面竞争形势的创造性人才,如果其视野仅仅限于家乡、学校的直接经验,对于祖国经济战略,现代社会生活日新月异的变化缺乏关注和思考,只能说明其胸怀比较狭隘。退一万步说,就算把农村考生的局限完全归咎于客观条件造成,但客观条件的局限,也不是不可能转化为优势,农村考生完全可以选择美丽乡村、中华美食等直接经验以构思主题。当然,这样的选择可能并不是最佳的,因为:第一,这样比较容易倾向于抒情性,表现诗情画意的话语,因为其现成性纷至沓来,文章很难有深度;第二,这样的选择可能全部是正面的,立意会陷于片面,因为试题提供的不但有正面的,而且有负面的。片面选择的可能,并非仅限于农村考生,城市考生同样容易发生。例如选择共享单车和移动支付,广场舞和高铁,同样难以穷尽题目暗示的全面性。文章的灵魂在立意。不应该满足于从同类、同质的关键词中选择,而是从对立的、相反的、矛盾的关键词中看出其中的联系,这样的立意才全面。王夫之说:“意犹帅也,无帅之兵,是为乌合。”深度立意是强帅,片面性立意乃是弱帅。

真正要把试题导向做深做透,不但取决于立意,而且要看意在文章中如何向纵深发展,从思路上来说,这就要求揭示其矛盾如何在一定条件下转化。从写作技巧上来说,叫作驾驭文脉,控制立意贯穿文章的首尾,不受相近、相似观念的诱惑、干扰,如李渔所说,“立主脑,减头绪”,保证文脉层次分明地深化。

例如,选择一带一路和空气污染/食品安全。一方面是空前高度的世界性的经济战略宏图,一方面是迫在眉睫的对健康的危害。发展是为了提高生命的质量,而污染却降低了生命质量。有了矛盾,就可以在有具体分析的高度上立意,文脉的层次深化则是通过分析出矛盾转化的条件:发展是硬道理,只有经济、科学、文化高速度、可持续地发展了,才有条件改变环境污染、保障食品安全。如果考生在课外关注过发达国家也曾从污染到治理的历史,则思维将更加雄辩,话语也更加丰富。当然,考生也可以选择其他方面的二元对立,例如,传统的京戏和广场舞,最古老的长城和最新潮的移动支付,等等。在矛盾的展示中不难将文脉上升到中国当前最先进与最古老、最发达与最落伍的两个侧面的矛盾和转化。

只有把立意和文脉把握好了,试题的导向性才能做全、做深、做透,才有比较强的竞争力。

对立中的统一和转化

许多特级教师和某些专家,不约而同地指出,要在所选的关键词中写出“有机联系”。这当然是对的,但是,对于什么叫有机联系,如何达到有机联系,却没有任何说明,因而实质上是一句正确的空话。问题在于,试题列出的十二个关键词,完全处于无序状态,不但不存在有机联系,而且连起码的联系都谈不上。对潜在的联系缺乏洞察,一些考生就可能选取比较同类的,如美丽乡村、中华美食、大熊猫之类,作诗化的抒情。这当然并无不可,但是,从表现文化视野和对国家命运、世界形势的思考,也就是文章的立意来说,既不全面也不深刻。文章的对象是外国学生,从宣传中国现实来说,应该是全面的、深刻的,一味赞美,如同一味批评(如环境污染),也是片面的、肤浅的,对外国学生可能缺乏说服力,甚至会产生误导。

问题在于,许多教师在说着有机联系的时候,并不明确有机联系的内涵,也不知道如何将各自独立的、无序的关键词转化为有机的整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在表面上各自独立的、异质的甚至是对立的,转化为相互联系的;这种联系不是静止的,而是在矛盾中转化的。高铁与长城在原生形态上是没有联系的,但是,文章立意的高度就在从原生的、多角度的内涵中寻找到某一个角度,揭示出其潜在的逻辑联系。高铁是中国居于世界前列的科技,目的是造福人民,不但为中国人民,而且推广到世界,造福他国人民;而长城则是古老的文化传统的标志,中华民族是爱好和平的,故以防御为先,长城的功能是保卫我国人民的幸福家园。从这一点上说,二者的联系就在造福和保卫上从隐性上升为显性了。

在无序的、多维的范畴中间,寻求某一逻辑的联系,不但对考生的思维立意和驾驭文脉的能力是货真价实的检验,对于许多教师也是严峻的挑战。这种能力主要是从异质的对象中,从多种潜在的可能性中概括出一种共同点来,这种异中求同的能力就是抽象的能力。这种能力对于高等学校几乎全部是抽象理论的课程学习来说,是必要的基础。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有机联系不仅仅是一种求同的联系,而且包含着矛盾中的联系,对立中的联系是一切联系中最深刻的。什么叫有机联系?就是相互不是游离的,而是共生的,不可脱离的;既相辅相成,又相反相成,是对立的统一体。相反的东西,在一定条件下互相转化,才是最高意义上的有机联系。

从反面来说,有机联系就不是随意性地罗列现象,常见的那种“一、二、三、四”“甲、乙、丙、丁”的罗列,表面上可能是有序的,但实际上大多是无序的。因为从逻辑上说,这是分类,合乎逻辑的标准应该是统一的,一贯到底的,不能时而交叉,时而从属。要避免这样的问题,就要在没有联系的地方找到联系,在有一般性联系的地方找到不可分割的、潜在的逻辑性线索。例如,一带一路与食品安全有什么联系呢?在其现成的状态下,可以说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从更深刻的意义上来看,一带一路是最先进的科学实绩,是世界性战略发展蓝图,而食品安全问题一定程度上则是它的对立面,恰恰是由最先进的发展所带来的。这种联系乃是因果性,要解决这个矛盾,也只有通过更加科学、快速的发展。这样的矛盾,这样的转化,就是文脉的贯穿和深化。

同样,京戏与广场舞好像也没有关系。古老的戏剧文化,其艺术性经过百年积淀,水准是很高的,在目前具有相当突出的精英色彩;而广场舞则是大众文化、民间草根文化,艺术水准是不高的。然而,京戏最初也是起源于民间的,下里巴人经过长期的积累才成为阳春白雪。广场舞有着全世界最大的群众基础,设想经过几百年的积淀,谁敢说在艺术上不可能达到今天难以想象的高度呢?

多维素材的系统化

当然,有机联系并不一定就是二元对立,在思维模式上,二元对立模式并不是唯一的模式,去年的全国卷作文命题在思维模式上就已有所突破。

许多教师、考生面对今年的考题,之所以感到突然,还因为忽略了去年全国卷Ⅱ“语文素养提升大家谈”所提示的导向——提升语文素养的三条途径:课堂的有效教学、课外的大量阅读、社会生活实践,这种三元组合与以往只提供二元对立的素材大不相同。何况题目又加上人的终身发展、国家的软实力和文化自信。五个立论要素,要将这些无序的要素转化为有序,光是二元对立还不够。要全面立论,就要在看似纷繁的要素中,抓住主要线索,将其逻辑化,将其系统有序化。这种贯通五个要素的命题,不但在我国是新颖的,而且对于美国一味提供二元对立的、有点僵化了的托福作文命题模式也是一种突破。考生要有更高的竞争力,面对这种特点和难度,空洞的有机联系不着边际,只能导致直觉的抒情,在五大要素面前,可能是捉襟见肘的。就是单纯的二元对立,也不够用,要有真正的竞争力,就需要超越二元对立,对更加多元的素材进行系统化思维。如果对这一点早有感觉,那么考生对于今年全国卷Ⅱ提供的那六则材料就不会一时手足无措。

从以上两卷可以看出,其隐含着共同的导向。一是关乎中国当前高速发展形势;二是文体以议论为主,但不直接提供论点,而是把复杂、无序的现象摆在考生面前,要求考生将之条理化并提出自己的观点,检测其独立思考的素养。所谓条理化,就是使其联系有机化,而不是任意罗列;所谓从无序的对象中找到其内在的联系,说得简明一点,也就是对多元散乱的观 48 32037 48 15534 0 0 3799 0 0:00:08 0:00:04 0:00:04 3800逻辑化地展开论述。

化无序为逻辑化,说来有点抽象,其实最起码的,就是以统一的标准分类,在统一的标准中看到联系。例如,全国卷Ⅱ引《周易》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和鲁迅的“必须敢于正视,这才敢想,敢说,敢做,敢当”,在励志这一点上可以逻辑化地贯通起来。如何才能做到自强不息呢?至少应该从正视、敢说、敢当开始。而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和魏源的“受光于庭户见一堂,受光于天下照四方”好像风马牛不相及,但它们在拘于偏爱一隅(故乡)之明和“受光于天下”之胸怀广阔上是相反相成的。

中国特色的命题模式正在形成

许多高考作文题的评论者之所以满足于在现象的表面滑行,年年讲一些正确的空话,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乃是孤立地、静止地看当年的作文题,连起码的史的比较都没有。须知从去年到今年全国作文命题的突破趋势,其必然性只能从历史发展中去寻找。基础教育改革之前,我们的命题原则是主题强制规定性的,如《坚强》就非得强调坚强的决定性,甚至是绝对性,完全不顾精神的坚强不能不受到客观规律的制约,意志的坚定自由乃是对于必然性的认识。不明于此,责备考生片面甚至制造谎言是本末倒置。从这里是不是还可以看出像“坚强”这样的题目,实际上有利于抒情,而抒情,如月是故乡明,情人眼里出西施,仇人眼里出妖怪,是以片面取胜的。这种片面与理性思维的全面性相矛盾。而高等学校除了艺术类院校,是以培养理性思维为主的,故纵观世界各国之高考题目几乎都以理性思维为纲。

最突出的是法国,历来是哲学思辨性质的。法国的高考事实上是中学毕业的会考,及格了就可以直接申请上大学。在必考科目中哲学是开幕考,所占比分又很高,考试时间长达四小时,今年的考题是:“生活中存在使用不当的理由吗?”这实际上是要求学生写一篇论文。这类考题往往令考生恐惧,令家长揪心,因而成为媒体炒作的热点。事实上,欧洲许多国家都把哲学设为必修课,法国特别把哲学作为毕业会考的必考科目。欧洲各国均把哲学课作为素质教育的重要环节,只是法国特别重视。这是从拿破仑第一帝国以来的传统。高中哲学被视为“公共教育的意义和终点”,在法国人的观念中,没有哲学学生就没有办法进入成人世界。这是欧洲理性主义的人文教育理念,在世界各国得到相当广泛的认同,像新加坡这样的国家,高考干脆就规定只能写议论文,不能写抒情散文。

继承着欧洲理性主义传统观念的美国托福考试作文题基本要求也是理性立论,不过美国富有实用主义精神,不像欧洲那样直接以抽象的甚至是经典的哲学命题来考核学生的独立思辨能力,而将理性思辨感性化、生活化,例如,礼貌决定人们拜访朋友时必须称赞女主人美丽,这样的称赞即使是不诚实的,为什么也是必需的?或者,人们被教导不应该仅仅适应环境,而是应该改变环境;但是,人们往往并不能够改变环境,适应环境是应该的吗?美国托福的命题特点,比之欧洲的命题不但富有感性,而且将思辨放在两个极点上,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已经固定化了。我国基础教育改革中期对强制性主题命题的突破就是受了托福模式的影响,故有理想与现实、脚踏实地和仰望天空之类的命题。这种二元对立的命题,提供现成的对立面,有利于进行具体分析,比之单方面的抒情要全面,对于深化考生的理性思维有极强的指导意义。然而,严格地说,对立的两个方面并不全面。美国托福式的命题,长期以来可以说成了僵化模式,就是欧洲的哲学命题模式,如果百年不变,是不是也给人以僵化的感觉呢?这是值得深思的。而在这二十年来,我国的作文命题则从强制主题线性思维发展到二元对立,近年来又有突破,发展到多维系统,同时又坚持了中国从感性出发的传统。这是不是意味着,中国的命题正在走出一条既在理性议论与欧美同步,又在多元系统组合上与欧美不同的路子呢?

如果笔者以上分析没有太大的错误,应该说,这是我国命题的创造,这个方向是很值得我们珍视的。


作者:孙绍振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李 朋  微信编辑:王 景  校对:张敬印  审读:李密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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